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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夏小說

第3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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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徊其實不理解他那番語重心長的話,至親骨肉間, 為什麼要有那麼多忌諱?左不過就是長大了, 要懂得男女有別,可月徊覺得, 莫說哥哥受過那些磨難,就是沒受過,兄妹之間也不該提防那許多, 因為越是提防, 就越不純粹。

可她不敢說, 雖然有時候她善于唱反調, 愛分辯個子醜寅卯,但哥哥只要正經發話,她唯有諾諾答應的份兒。她也開始自省, 自己好像確實太孩子氣了, 就像他說的, 妹妹怎麼能和外面的女人一樣, 他就算不抵觸她的碰觸,也不表示他能好好找個女人作伴。

月徊有點失望, 臊眉耷眼站起身說:“我聽您的,往後再不這樣了。可您也得好好調劑自己, 我是盼著您有個伴兒的。咱們和其他兄妹還不一樣,要是爹娘都在,我也不會那麼舍不得您。”

至親都不在了,只剩這一個, 那份情就格外凝重珍貴。梁遇點了點頭,“再過陣子吧,等開了春,我手上的差事辦得差不多了,到時候會好好琢磨這事兒,也給你個心安。”

月徊抿唇笑了,又踅身去看她的葫蘆。葫蘆裏的蟈蟈偶爾發出一聲鳴叫,她斜著眼睛透過蓋子上的孔洞朝裏頭望,一面問梁遇:“年前我能進宮不能?”

這個問題他也思量過,要是將來想讓她成大器,就得趕在那些後妃們大批入宮前,讓她和小皇帝生情。情這東西,有時候比刀還鋒利,縱然將來皇帝被亂花迷了眼,但曾經有過那麼一個人,填補過他貧瘠的情感歲月,那麼這個人無論什麼時候都會比旁人鮮明,即便到老了,唯一記住的也一定是她。所以大局上講,年前是必然要進宮的,錯過了這個大好時機,立後詔書和封妃的恩旨一下,皇帝的注意力也許就分散到別人身上去了。

梁遇坐在那裏權衡利弊,分明順理成章的事,卻又讓他下不了決心。他擡眼望了望月徊,莫名覺得有點不舍。家裏有人等著的日子似乎太短了些,還沒品咂出親情的味道,那麼快就要結束了。

然而月徊似乎很期待入宮,她買好了叫蟈蟈,等著培養皇帝的雅趣,把自己經營成紫禁城裏的蟲霸,那麼遠大的志向,他好像不該扼殺她。他嘆了口氣,“既然暫且不做娘娘,安排起來并不難。只說你是我的族親,我掌管著司禮監,又兼提督東緝事廠,怎麼說也是正二品的銜兒,家裏填個把人進宮做女官,不為難的。端看你的意思吧,要是想早些進去,明兒就能夠。”

月徊哦了聲,盤著葫蘆說:“我聽您的,什麼時候讓進去都成。就是這蟈蟈兒,您得替我帶給皇上,讓他自己先養著,解解悶兒也好。”

梁遇聽了,臉上浮起一點飄忽的笑。先前不是說願意不嫁人,一直陪著哥哥麼,實則心裏無一刻不惦念著小皇帝。相仿的年紀,就像找見了玩伴兒,也許不是真的愛上,但感情是由衷的。他站起來,睡眼看了那葫蘆一眼,“還是你自己交給他吧,明兒預備預備,我讓人造了冊子,後兒你就入宮吧。”

他說完,又吩咐早點兒休息,便轉身出門了。

月徊呢,心裏萌生出的那點小小的芽尖兒,一觸動就有越長越盛的趨勢。

她好像真有點兒喜歡皇帝了,不為別的,就為他幹淨的笑臉。要說一個人真誠簡單,這種詞兒絕不該用在皇帝身上,生在帝王家的孩子,簡單了就得死,這個道理她明白。避免失望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奢望,她願意和他商量商量怎麼滑冰,怎麼養蟈蟈兒,單瞧眼巴前,想不了多長遠。

因此第二天起來就收拾東西,半點也不含糊。可細想想,家裏的衣裳宮裏也穿不上,于是包袱裏滿滿裝上了小衣和厚厚一打棉襪,到時候再揣上那兩只蟈蟈就成了。

她在自己的小院裏忙活,梁遇就站在不遠處的跨院裏,透過院牆上的花窗望著。

曹甸生在邊上隨侍,掖著手道:“沒想到大姑娘願意進宮,我原以為她喜歡外頭天地廣闊,不願意進那個牢籠的。”

梁遇漠然道:“年輕孩子懂什麼,前兒皇上來瞧她,一天裏頭結下了交情,就願意為人兩肋插刀。”

曹甸生歪著頭琢磨了下,“他們二位年紀一般大,只要彼此間說話不費勁,略處一處就容易生好感。前兒皇上來府裏,我正忙應付廣東來的官員,沒顧得上那頭。皇上親自接了人,又親自送回來,這該是多大的恩典吶。”

梁遇沉默下來,半晌才一笑,“女大不中留了。”

曹甸生擡眼覷覷他,“督主不是早有讓姑娘進宮的打算麼,實則進了宮倒更好,有您就近照顧著,姑娘受不了委屈。”

可不是嗎,早就有這想法,現在事到臨頭又猶豫了,不像他的作風。

梁遇調開了視線,轉身往前院去,今天是難得的休沐,本來想著帶月徊在京城裏頭轉一圈,帶她去嘗嘗以前想吃吃不上的好東西,再去那個琳瑯鋪子選兩個上好的首飾匣子的,可惜她忙著預備進宮事宜,并沒有要出門的打算。自己呢,放著好些公務未處置,金礦、養珠池,哪一樣不要他操心?她不想出門倒節省了他的工夫,與其在這裏閑等,不如把那些繞開朝廷的事兒辦妥,畢竟錢權不分家,單是攬權還不夠,也要讓手下人吃些紅利才好。

宮裏頭呢,司禮監正給宮人造冊的事兒,不多會兒就傳到了皇帝跟前。畢雲捧著題本進東暖閣的時候,笑著說:“奴婢打聽過了,說月徊姑娘的名簿預備妥了,明兒人就能進宮來。”

皇帝從成摞的奏疏後擡起頭來,“既然今兒就造好了,為什麼要等到明兒?”

畢雲呃了聲,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了,想了想道:“橫豎就在眼前,也不急于這一日半日。萬歲爺瞧,要是想讓姑娘這就進宮來,奴婢出去給掌印傳道旨意。冰盞胡同擡腳就到,至多一個時辰,姑娘就能進來面聖。”

問問皇帝的心裏,是很想讓月徊這就進來,可做皇帝不能由著性子,就在眼前的事,弄得等不及了似的。畢竟他對梁遇也有些顧忌,大伴說教起來不是鬧著玩兒的,因此還需再忍一忍,等過了今晚,明天月徊就進來了。

皇帝是真的抱有一腔純質少年的想法,雖說起先他也存著拉攏和牽制梁遇的心思,但到後來單純和月徊相處,一切的算計到底逐漸臣服于她的人品和性情。眼下就是惦念,實實在在的惦念,他盼著她早點兒進宮,盼著帶她去北海子滑冰。那是禦用的滑冰場,幹淨的冰面,沒有被磨得千溝萬壑,還有簇新的冰床冰刀,一應都是又漂亮又好。他就像個有點家底兒的富家子,急于向姑娘顯擺家裏産業,畢竟有個自己的冰場,足夠在姑娘面前嘚瑟的了。

橫豎好飯不怕晚,皇帝說不急,“今天先讓她預備預備,你得空上北苑瞧瞧去,今年的冰面結得怎麼樣。”

畢雲笑著說:“奴婢早打發人過去瞧了,說如往年一樣,又勻稱又厚實。”

皇帝點了點頭,“那她進來住在哪兒,安排下去了嗎?”

“左不過宮女值房,只是姑娘和掌印沾著親,掌印自會安排上好的住處吧。”畢雲瞧著皇帝神色,頓了頓又道,“禦前的四位女官,如今安置在養心殿圍房裏呢。要是出于方便傳召的考慮,把月徊姑娘安頓在那裏,也很相宜。”

皇帝卻緩緩搖頭,那四個女官是作引導臨幸之用的,建立在肉、欲的基礎上,不必浪費稀有的感情。月徊不一樣,她是少年歲月的一種補充,只要不去動那種心思,她就是幹幹淨淨的。皇帝不缺女人,知音才格外珍貴,要是把知音變成等待侍寢的一員,是對他少年赤城的褻瀆,即便將來妻妾成群,兒孫滿堂,他也只是個孤家寡人,不配談自己年輕過。

皇帝闔上題本看了眼座鐘,時候過起來很快,再等上七八個時辰她就要進宮了。他略思量了下道,“你回頭問個準信兒,朕上神武門等她去。”

畢雲道是,很好地掩藏起那份驚訝,上前將皇帝批閱過的題本摞起來,再捧出去交司禮監文書司房。

這頭正交接呢,遠遠兒看見總管柳順打東邊過來,畢雲忙垂首呵了呵腰。

柳順是個矮胖子,人雖不高,但不妨礙他拿鼻孔瞪人。只見他一如往常仰起臉,垂下眼皮子,從那道縫兒裏瞥了畢雲一眼,“萬歲爺在暖閣裏呢?”

畢雲道是,殷勤地往裏頭引路。暖閣門前站班的小太監打起了門簾,柳順擡步邁進去,這回總算把腦袋裝正了,甚至微微低下頭去,捧著四塊玉牌向上敬獻。那玉牌上寫著四位女官的官稱,因皇帝還沒建立起後宮來,終歸就在這四塊牌子上做文章,柳順滿臉含笑,輕聲細語叫了聲萬歲爺,“恭請主子禦覽。”

皇帝今天沒什麼興致,連瞧都不曾瞧一眼,只說了聲“去”。

柳順怏怏把玉牌收了回來,卻沒有立時退下,縮著脖兒道:“萬歲爺,今兒是欽天監推算的好日子,申初時牌,日月呈交彙之勢,您瞧……”

沒有什麼比誕育皇嗣更要緊的了,皇嗣是國家命脈,是這社稷昌盛最有力的保證。作為一位帝王,首先必須確保能生得出兒子來,因此打從今年入冬起,就要按照欽天監天象所示的日子臨幸。寧可平時少些,到了日月同輝的日子不能錯過,這皇帝當的,連禦幸的事上也沒有自由。

見他有松動,柳順重又把牌子遞上來,皇帝覺得挑誰都一樣,隨手留下了司帳的玉牌。

司帳其人,是四個裏頭最活泛的,脾氣有些像月徊,這也算稍稍的一點安慰。這些女官們,除了侍寢之外也實打實擔任禦前的差事,皇帝晚膳用罷後回寢殿,她們伺候著沐浴更衣,彼此都謹守規則,絕沒有人中途劫皇崗的。最後不相幹的人都退出去,只留司帳在跟前,司帳替他寬了衣,自己蛇一樣地游上來,游進皇帝懷裏,仰著頭問:“萬歲爺,聽說明兒禦前要來新人啦?那新人長得什麼樣兒?有我好看嗎?”

皇帝沒說話,把她壓進被褥裏狠狠地收拾,暈頭轉向時産生了恍惚的臆想,仿佛身下的人不是司帳,而是月徊……他怔了怔,原來不管如何敬重一個人,但凡動了心思就會産生俗念。只是這種混賬的想法在清醒的時候被壓制著,次日起身,他還是那個不染塵埃的少年。

但凡宮女子入宮,都要講究時間,清早闔宮忙碌,換班的換班,伺候差事的伺候差事,接手的嬤嬤太監騰不出空來。須等到巳時,宮門上才有人出來接引,因此月徊的車轎在筒子河那頭停了好久,足等到時候差不多了,她才搭著綠綺跳下來。

綠綺替她整了整領上狐裘暖脖兒,切切道:“姑娘這回進宮,不知多早晚能出宮來,好在咱們府裏常有宮內太監來往,要是缺了什麼,有不便和督主說的,只管讓他們帶話,我給姑娘置辦。”

月徊大有帶著大家一塊兒發財的抱負,笑道:“宮裏還能短什麼,不過等我買賣做起來,到時候讓你們幫著采買蟈蟈兒。”一頭說一頭看太陽,“成啦,你回去吧,我該進去了。”

綠綺不能陪同往前了,便站在長橋這頭看著,目送她往神武門去。

太陽白慘慘的,風從結了冰的水面上吹過來,四周圍沒遮沒擋,刮在臉上有點兒疼。月徊挎著她的小包袱,挺直了脊梁往那深深的門洞走去,起先那裏一個人影也不見,她正納悶由誰接引呢,沒想到很快便見有人從門內疾步出來,那人穿著胸前繡團龍的燕弁服,披一襲紫貂的鬥篷。

他是獨自一個人來的,身後跟隨的內侍在出了神武門後,就在門洞前站定了。月徊看著皇帝向她跑來,邊跑邊揮手,愉快地喊她“月徊”,這一刻倒有些感動,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接她。

大概由于前兩天有了一塊兒滑冰的交情,皇帝對她很親厚的樣子,甚至伸出手要替她拿包袱。

月徊嚇了一跳,忙把包袱藏到身後,“可不敢,叫人看見我該殺頭啦。”想了想又一笑,“不對,打今兒起也不能我啊我的了,要稱奴婢。”

皇帝卻寬和,含笑道:“用不著,朕不喜歡你做奴才樣兒,以前怎麼樣,以後也還是怎麼樣。”

他真是不忌憚叫守門的緹騎瞧見,既然她不讓他提包袱,就她挎著包袱,他牽著她。

皇帝的手很暖和,對比出月徊指尖冰涼。就是那一握啊,那種暖和傳進心裏來,芽尖兒也不再是芽尖兒了,跳過了抽條那一步,直接開花啦。

所以月徊進宮這事兒,除了開頭的宮女子名籍需要梁遇安排,到後來幾乎再沒用得上司禮監插手。

皇帝親自安排的樂志齋圍房作為她的他坦,樂志齋在坤寧宮後,禦花園西南,一度是皇帝幼年時期看書習學的所在。後來先帝駕崩,他承繼宗祧,皇帝的日常起臥都前移到了乾清宮東西那一線,這裏就漸漸冷落了,偶爾作為西洋傳教士布道之用。

挑選這樣的地方,經過了一番思慮,不需要橫穿東西六宮,從乾清宮也好,養心殿也好,出隨牆門沿夾道往北,過長康右門就是樂志齋,遇見嬪妃們的機會極少。皇帝也對不久即將迎來滿宮女人的盛況感到憂心,一方面廣設後宮是為開枝散葉,是出于穩固江山的需要;另一方面他對月徊的那份心思,難免因此受到幹擾。就算他初心不變,月徊能拿看正經人的眼光來看他嗎?他性急起來,倒是很想立刻晉了她的位分,不拘什麼銜兒,先正大光明留在身邊要緊。可她只打算做女官,且也沒有對他表現出任何非君不可的意思來。就是因為這份懸而未決,讓他七上八下,日思夜想。

皇帝帶她進了樂志齋圍房,不多寬綽的屋子,事先叫人收拾過。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,一般宮人不過一墊一蓋,皇帝特特兒吩咐了,給她加三床。因著宮人的他坦夜裏不燒炕,他怕她凍著,又是氈墊又是炭盆,紅螺炭在牆根兒上堆得滿滿當當,早就超出了宮人的待遇。

就像新得了個小貓小狗,十分樂于替她置辦住的地方,皇帝眼裏閃著星辰般燦爛的光芒,“你瞧瞧,還缺什麼麼?”

月徊看了一圈,說挺好,“我就住這兒吧,這裏過乾清宮道兒近,您要是傳我,我跑著一會兒就到了。”說罷從懷裏掏出兩個葫蘆來,笑著說,“您要的綠蟈蟈,我養了兩宿,又能吃又能叫喚,您聽……”

皇帝聽見那種久違的叫聲,是小時候住在南三所那陣兒才聽過的蟲鳴。可惜禦極之後,凡是皇帝坐臥的地方連樹都砍沒了,夏日除了磚縫兒裏隱約的蛐蛐聲兒,聽不見那種正統的蟈蟈叫。

皇帝把葫蘆接過來,葫蘆蓋子上鑿了細小的眼兒,隱約看得見蟈蟈腦門上的觸須。他很高興,笑道:“小時候那些兄弟們玩兒,沒有朕的份,那時候大伴還沒到朕身邊,朕只能眼巴巴看著他們顯擺。”

月徊聽他這麼說,可以拼湊出一個不受待見的小皇帝,打小兒姥姥不疼舅舅不愛。不過有一點他琢磨錯了,別說那時候大伴不在,就算大伴在,他也不可能弄蟲讓他玩兒,梁遇他自己就怕蟲。不像她這種長在民間的,竄胡同過大街,什麼都敢提溜起來,到如今帶了蟈蟈進來,也算取悅聖心。

月徊笑了笑,“您沒養過,知道喂它吃什麼嗎?”

皇帝思量了下,“喂它吃肉?吃果子?”

月徊轉述了一遍從曹甸生那裏聽來的學問,“蟈蟈定調之後多吃素,少沾葷腥,這麼著才能長壽,活上七八個月不成問題。我這回才帶了兩個憨兒,要是多買幾個,擱在一個屋子裏讓它們叫,這一開嗓子,能把房頂都掀了。”

皇帝笑著,卻又有點兒傷感,“這鳴蟲伺候得再好,也只能活七八個月……”

月徊說:“萬物自有定律嘛,他們就跟神仙似的,活上一個月等同咱們活十年,人生七十古來稀,業已是高壽了。”

她就有這樣的本事,什麼都看得開,什麼都過得去,同她說話不覺得乏累,她會以她的方式開解你。不像有的人,遇上了只管抱怨這不好那不好,喝的茶泡濃了,吃的肉塞牙縫了,聽多了自己跟著糟心,這樣的朋友寧肯不交。

盲目的快樂,不說利國利民,橫豎對自己是過得去了,有時候做皇帝就欠缺這種愛誰誰的態度。皇帝看著她的笑,慢慢覺得萬事釋然了,輕籲了口氣道:“你往後放在哪個差事上,大伴說了麼?”

月徊道:“先前和我打趣倒是說了,說我可以伺候皇上梳頭。過會兒我上司禮監問問去,究竟怎麼安排我。”

皇帝嗯了聲,隔了會兒才道:“其實你也未必一定要領什麼差事,就替朕伺候這蟈蟈兒,也挺好的。”

月徊失笑,“您的意思是我自己帶差事進宮吶?蟈蟈除了喂吃喂喝,沒別的可照顧的。我進來了不也有俸祿嗎,我不能白得您銀子呀。”

這就是盜亦有道,可以賺買賣錢,不能得不義之財,月徊謹守住了做人的本分。

皇帝見她堅持,便也不再多言了,反正禦前沒什麼髒活兒累活兒,她就充充人頭,在跟前點個卯,只要能天天看見她,那就成了。

月徊這頭安頓好,終于能往司禮監衙門找梁遇去了。還有五天就是除夕,司禮監又掌管著闔宮內外大事小情,因此衙門裏頭人來人往,比平時還熱鬧些。

外頭熱鬧,掌印值房依舊原來模樣,月徊上了廊廡就看見曾鯨,也算熟人了,她上前打了個招呼,“曾少監,我今兒進宮當值,來給掌印回個話。”

曾鯨起先并沒有注意她,她一開口他才喲了聲,“姑娘換了女官的衣裳,和往常不一樣了。”邊說邊掖手而笑,“將到年關,外頭事忙,老祖宗上朝房裏議事去了。要不這樣吧,姑娘進去稍候,今兒錦衣衛和東廠的指揮僉事都要進衙門回事,料著過不了多久老祖宗就回來了。”

月徊道好,打簾進了屋子。梁遇所在的地方處處透出雅致,南炕的炕桌上擺著打開的書頁,拳大的香爐頂蓋上香煙裊裊。窗口上沿打進一道日光來,檀香木的手串就在那片光影裏,因盤弄得久了,木紋變得醇厚細膩。

月徊挨過去,在南炕上坐下來,隨手翻過封面看,上頭幾個字她認得,清靜經。

“煩惱妄想,憂苦身心。但遭……什麼……什麼生死,常沉苦海……”她看著書頁上的字,好些是她不認識的。不過哥哥真是個追求高尚境界的人啊,一會兒佛學一會兒道學的。清靜經?他有什麼可不清淨的?

正納悶,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傳來,看樣子來了老大一隊人馬。她從半開的窗口看出去,是梁遇回來了,滿臉的怒容。將走到廊下時猛然回身,後面緊緊跟隨的太監們收勢不住幾乎要撞上去。好在領頭的警覺,腳下剎住了,一隊人忙壓膝躬腰退後好幾步。

院子裏響起梁遇的怒叱:“都是幹什麼吃的,讓那些酸儒在京城造謠生事!給我抽調東廠和錦衣衛人手,就算把京城翻個過兒,也要把那些人找出來。咱家倒要瞧瞧,是昭獄裏的鐵鈎子厲害,還是他們的嘴厲害!”

衆人慌忙領命承辦去了,梁遇狠狠打起門簾進門,擡眼見月徊坐在南炕上,倒一怔。

在外的那份兇狠,不帶到妹子面前,他臉上神情一瞬平和下來,哦了聲道:“你進宮來了?我原想打發人去接你的呢。”

月徊朝外瞧了眼,“城裏又出亂子了?”

他垂眼在案後坐下來,喃喃道:“哪天不出亂子,越是臨近年關,越是謠言四起。像這兩天,有幾個南邳的讀書人,排了一出傀儡皇帝認幹爹的戲碼,影射當今朝政。傀儡皇帝……”他哼笑了一聲,“誰又是那個幹爹?這些文人科考失利,就想盡惡招兒發洩心中不滿,小人可憎,僞君子則可殺。他們不是瞧不上太監麼,要是不叫他們知道厲害,我這東廠提督白幹了!”

唉,這世上事確實是如此,總有人瞧你不順眼,就算八竿子打不著,拐彎抹角也能說出你的不好來。不過司禮監和東廠的名聲確實很壞,她在碼頭上那陣兒就親眼見過這兩個衙門吆五喝六,逢人就收雜稅的。到底因為認了親,心裏向著他,要是沒認這頭親,她也能把他罵個底朝天。

月徊歪著腦袋,咂了咂嘴,有些話不敢渾說,只是淺表地安慰他:“不得志的人才罵您呢,得了志的都捧著您。他們恨您,誰讓您不給他們管您叫祖宗的機會,您也得容人撒撒氣才好。”

梁遇聽她發表了高見,心頭的郁結倒像平息了幾分。

他長嘆了口氣,半晌問她:“聽說皇上親自替你安排了住處?樂志齋的地方倒是不錯,出禦花園一直往東,過了乾東五所就是司禮監衙門。”

要說皇帝的安排,實在很有巧思,月徊往南進乾清宮,往東則進他的值房,甚至一南一東的距離都差不多遠,可見他對月徊是真的上心。

月徊試圖藏住姑娘的小竊喜,可她不知道,心裏裝不下了會上臉。她說是啊,“我才剛就是順著乾東五所摸過來的,那地方挺好,又是個花園,宮門不下鑰的話,離哥哥又近。”

梁遇看著她眉間的欣喜,忽然覺得有些刺眼。

姑娘一旦一心向著別人了,怕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。他原以為月徊是個清醒果決的孩子,沒想到他看錯了,實在讓他感到失望。他倒并不反對她日後跟了皇帝,但自己的心應當守住,將來才免于婦人之仁,才好盡心施為。可是他們兄妹的想法好像南轅北轍了,他更看重的是權,而月徊只顧念情。情深易折,也極易受傷,小皇帝目下的新鮮勁兒能維持多久,誰知道呢。

梁遇擱在桌上的手慢慢攏了起來,他居然生出了幸災樂禍的心思,望了月徊一眼道:“今兒內閣首輔領著光祿寺卿,上徐太傅家宣旨去了。”

月徊臉上果然微微起了一點變化,哦了聲道:“也好,昭告了天下,這件事就板上釘釘,更改不了了。”

可她眼下不後悔麼?真正一手促成徐家姑娘成為皇後的人,正是她。她那時想必還不喜歡皇帝,因此封後封妃的話侃侃而談起來,半點私心也沒有,順利唬住了張首輔。要是再挪後兩日,到了今時今日,她又是怎樣一番心境?

梁遇慢慢翻動題本,視線落在蠅頭小楷上,心卻半懸著,“帝王後宮美人如雲,歷朝歷代都是如此,要在這宮裏活下來,除了帝王的寵愛,還要有顆靜得下來,善于謀劃的心。現在的紫禁城,硝煙已經平息了兩年之久,所以你沒看見先帝殯天時候的腥風血雨。無子女的低等嬪妃和宮人,殉葬者有一百零八人之衆,要不是延慶殿王娘娘機靈,買通太醫謊稱有孕,朝天女的名錄上,就該有她。”

月徊訝然,“原來王娘娘懷了先帝遺腹子的事兒,都是假的?”

梁遇淡漠地笑了笑,“生死關頭,什麼謊不敢扯?這事兒其實不難戳穿,彤冊上雖然有先帝禦幸她的記錄,但月份和她傳太醫診斷的時間對不上。那時候我瞧她不蠢,沒有戳穿她,所以才有了她一心要報答的後話。”

月徊以前倒也聽說過朝天女的事兒,說那些女人蹈義後,能換來一個朝天女戶的世襲身份,父親或兄弟有優恤,可以入錦衣衛。當然那時候宮內秘聞只是市井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,她覺得多少有誇大杜撰的成分,如今進了宮才知道,原來都是真實發生過的。

“所以說,做皇帝的女人有風險?”她大氣都不敢喘。

梁遇點了點頭,“後宮唯一不用殉葬的就是皇後。”

皇後……難怪是個人人向往的好差事,月徊由衷地說:“徐家姑娘的命真好。”

命好,倒也未必。梁遇低頭蘸了墨道:“大鄴開國近兩百年,只有三朝皇帝只冊封了一位皇後。後世子孫皇後都不少,廢立全憑自己的喜好。且第一位皇後多受矚目,尋常人當不了。既然冊立了徐姑娘,能不能在這個位置上太太平平坐下去,全看她的造化吧。”

月徊嘆了口氣,心裏說不上是種什麼味道。就像當初她對私塾那個教書先生有過好感,結果隔了三天人家就娶親了,那種遺憾,談不上刻骨銘心,就是不堪回首。現在也是的,她才喜歡上皇帝,他的封後詔書就下了。他和別人訂了親,有了要娶的新娘子,後頭還有更多等著進來給他當妾的。自己的這點小情義淹沒在人海裏,至多翻起一個小小的泡泡,然後就該不見了。

她撫撫臉頰,“我還是陪著您吧。”

梁遇不信她的兩面三刀,見了皇帝只怕照舊養蟈蟈,牽小手。

可是剛要開口,就有人隔著簾子回稟:“老祖宗,慈寧宮炸了鍋了,太後娘娘大發雷霆,傳召您和張首輔呢。”

梁遇連眼睛都沒擡一下,“就說咱家出宮辦事去了,暫且回不來。先讓她和張恒鬧去,等煞了性子,我再覲見。”

門外太監應個是,快步回話去了。

月徊惶然望著他,“哥哥,我有點兒怕。”

梁遇說怕什麼,“那天鹹若館裏都是我的人,她拿不住你的把柄。不過留神,別讓她因我遷怒你,就成了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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